2010年7月25日 星期日

台灣詩走國際——詩人李魁賢

人本教育札記2010 年5月號
作者:邱斐顯

詩人李魁賢,1937年出生於台北淡水,於台北工業專科學校(現台北科技大學)主修化學工程,後於教育部歐洲語文中心主修德文。自1953年(17歲)首度發表詩作以來,持續不斷寫詩、譯詩,長達五十多年。他的詩作、譯作等身,除了在台灣發表之外,也發表於中國、美國、菲律賓、香港等地,各種語文的翻譯本,並在日本、韓國、加拿大、紐西蘭、荷蘭、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印度、希臘、西班牙等國的文學雜誌及詩刊發表。

李魁賢是一個同時享譽台灣及國際詩壇的台灣詩人,不但屢獲台灣文壇的諸多獎項,如吳濁流新詩獎、巫永福評論獎、笠詩刊評論獎、行政院文化獎、吳三連獎等;也常獲得外國的文學獎項,如英國國際詩人學會傑出詩人獎、印度千禧年詩人獎。印度詩壇更是三度(2001年、2003年、 2006年)提名他角逐諾貝爾文學獎。


退休開始學電腦 設部落格
2007年底,李魁賢卸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的職務。2008年,71歲的李魁賢在女兒的協助下,學習電腦操作。他除了學會用注音符號輸入中文,也學會用Skype通訊軟體,與國外的女兒連繫。父女兩人,一端在台灣,另一端在美國,遇到電腦上不懂的問題,遠在美國的女兒,就是他最佳的幫手。

學會使用電腦後,李魁賢陸陸續續把自己的作品(1034首詩)整理建檔,放到個人部落格「名流書房」(http://kslee-poet.blogspot.com/)。他也利用電腦整理自己的傳記,目前已鍵入數十萬字的文字資 料。本來他以為從國藝會董事長的職務退下來,會比較清閒,沒想到學了電腦之後,文字創作開始從「平面」轉為「電子」,從「書」變成「網頁」。

李魁賢經常使用電子信件與朋友連繫,甚至處理編輯工作。2009年3月底,再訪蒙古計畫啟動後,他發現該計畫的人事、經費都有困難,因為不希望第三屆台蒙詩歌節流於兩國詩人單純見面聚會,於是策劃編輯一冊英文《台灣心聲--台灣現代詩選》,透過蒙古的世界詩歌年鑑網絡,發行全球,並在第三屆台蒙詩歌節(2009年7月)會上推出。

在短短的三個月中,藉著新興的網 路科技,李魁賢與蒙古詩人朋友在網路上魚雁往返,快速且大量傳輸台灣的詩作。目前,他正積極策劃2011年的台灣詩人訪土耳其計劃。他表示,全世界約有七千萬人使用土耳其的語言和文字,如果我 們藉著文化交流的活動,把台灣詩傳播到土耳其及其臨近的國家,對台灣文化的國際化將有不少幫助。他不但想把「台灣詩」行銷全世界,也想讓「台灣詩」揚名國際,甚至希望藉此提升「台灣」與「台灣詩」的國際地位。

父親不支持寫作 故意藏書
李魁賢回憶,他讀小學時,台灣仍在日治階段,因此他讀了兩年日文教育。但隨即二戰結束,學校裡的日文教育就換成「漢文教育」。那時兵荒馬亂,再加上中國政府來台後,很多台籍教師從教日語改成教國語,他們的「北京語」都是現學現賣的,往往是前一天晚上學,第二天早上教。小學 三年級以後,李魁賢就覺得自己的「中文」學得離離落落。

嚴格說來,直到初中三年級,他的「中文」才認真地學兩年。他喜歡讀《開明少年》,卻因辭彙不夠,表達能力不佳,作文大傷腦筋。他坦承自己想要寫作,卻因中文底子不好,所以轉而寫詩,因為詩的語句較短,可以達意,又不受 限於古文的語法結構。十七歲時,他首次投稿,第一首詩作〈櫻花〉就順利發表於《野風》文藝雜誌。當時《野風》的主編是田湜(本名陳文尚,曾在僑委會擔任專員)。雖然文稿來來去去,但直到李魁賢四十多歲時,兩人才偶然在一個場合中相遇。

但是李魁賢的家人並不支持他的寫作。「我的詩發表在雜誌上,雜誌寄到我家去,我父親接到後,就把它收起來,藏在抽屜裡,不讓我知道。有一次,我無意中打開抽屜才發現。以後,每次有書或雜誌寄來,我父親也都不說,我們也心照不宣,因為他不喜歡我寫詩投稿。」然而幾十年下來, 詩的創作與翻譯,卻成了李魁賢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份。

1950年代,書信的遞送完全靠郵差,李魁賢提到,因為他的詩作常有機會發表,家裡常收到這類信件,久而久之,連郵差都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我讀工專的友人要寄信 給我,不知道我淡水的確實地址,只在信封上署名『淡水李魁賢』,結果,郵差真的把信送到我家來。」

一隻蠟燭兩頭燒 多語並進
李魁賢是極少數擁有多種語文能力的台灣詩人。小學時期,他接受兩年的日本教育,擁有一點日文基礎。服完兵役後,他先在中壢的泰豐橡膠廠擔任助理工程師,再考取台灣肥料公司(台肥公司)南港廠。在台肥公司任職時,他積極自修日文;除此之外,因有感於德國科技的先進,一心想前往德國留學,在業餘開始學習德文。

1960年代,學習外語的環境不佳,可是李魁賢仍盡其可能把握任何機會,不斷充實自己的外語能力。 1961年,他到台灣大學夜間補習班進修語言課程。一周有三天,他分別學英文、德文、日文等三種不同的語言。英文課,學的是翻譯,任教的是侯健教授;德文課,學的是基礎德文,任教的是周學普教授;日文課,學的是會話,任教的是曹欽源教授。

學英文翻譯時,李魁賢利用業餘時間,嘗試做翻譯工作,1961年 便翻譯作家黎錦揚的小說 Lover’s Point,這是一個敘述華人移民美國的故事,譯名為《天涯淪落人》。黎錦揚是華人作家,在二次世界戰後,最早以英語撰寫中國人題材,並成功打入歐美社會,享譽西方文壇。1963年《天涯淪落人》 連載於自立晚報副刊。196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本李魁賢的譯作。

1961年,也是李魁賢異常忙碌的一年,他除了在台肥公司南港廠上班,擔任值班主管,以及下班後進修語言之外,還在百吉洋行(Berger & Co. 一家出口茶業、代理 Goodyear 人造膠等物品的貿易公司,位於台北市中山堂附近)兼差。「那段往返台北、南港的日子裡,我可以從南港一坐上火車就開始睡覺,火車抵達台北車站時就自動醒來,趕著下車。」在這樣忙碌的日子裡,他養成了一有機會就閉目養神的習慣,「回想那時候,我真是一隻蠟燭兩頭燒。」

學了一學期德文後,李魁賢轉到德國文化中心繼續進修。1963年,他考進教育部歐洲語文中心德文科高級班,同班同學中,有後來擔任過考選部長的劉初枝女士,以及監委轉任大法官的黃越欽教授。1964年,李魁賢自教育部歐洲語文中心進修結業,並考取公費獎學金留學奧地利維也納。那時候,考上公費獎學金的人鳳毛麟角,他是其中一個。但不知何故,獎學金取消,失去出國留學的機會。

中譯里爾克詩 台譯莎劇
1967年,李魁賢被台肥公司派往瑞士工作三個月。李魁賢自認為是「執迷不悟的(德國詩人)里爾克迷」,1966年,他曾以中文翻譯英文版的里爾克《致青年詩人書簡》。在戒嚴時期出國不易的1960年代,李魁賢把握人在瑞士工作的機會,輾轉向德國出版社郵購了六大卷里爾克全集,及里爾克生前出版的單冊作品等書。光是購買這些書,就耗去他整整三個月的薪水。

1969年,他出版翻譯里爾克詩集《杜英諾悲歌》、《給奧菲斯的 十四行詩》和《里爾克傳》。1972年,他應邀參加設於瑞士之「里爾克學會」,成為會員。1977年,他出版翻譯里爾克詩集《形象之書》,再版《杜英諾悲歌》、《給奧費斯的十四行詩》、《里爾克傳》。1988年,他重訂再版《杜英諾悲歌》。1990年, 他與「同為里爾克迷」的中國詩人馮至會晤相談。1994年,他翻譯《里爾克詩集》三冊。2001年 他翻譯《里爾克書信集》。

從1966年至2001年的三十多年間,他不斷翻譯里爾克的詩作。在台灣,翻譯里爾克作品的第一把交椅,非李魁賢莫屬。

除了大量以中文翻譯里爾克的詩, 李魁賢也於1999年,創下台灣翻譯史上首度以台語文字,翻譯英國大文學家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暴風雨》(該書由桂冠圖書公司出版)。台灣翻譯文學作品中,中文的莎士比亞全集是由梁實秋翻譯的。李魁賢譯的台語版《暴風雨》,算來可說史無前例。以下摘自書中一段英語、台語對照:

  While you here do Snoring lie 你倒在此當鼾,
  Open-ey’d Conspiracy 目珠金金的陰謀,
  His Time doth take. 得到好時機,
  If of Life you keep a Care  如果你愛顧性命,
  Shake off Slumber, and bewar 愛睏暝趕走,專心:
  Awake, awake. 清醒,清醒!

修法文一時迷糊 以德語答
1968年,李魁賢離開台肥公司。雖然醉心文學領域、詩的創作,此後李魁賢的工作卻一直與發明、專利研發、專利說明書翻譯息息相關。他的翻譯功力遊刃有餘,可以毫無困難地把英文、德文、日文翻成中文。不過,1978年,當他帶團去日內瓦參加發明展時,卻赫然發現自己十多年下來,德文雖行,德語卻說不出口。

隨後,因為工作上需要,他又進修法文。有一回李魁賢上法文課時,發生一件有趣的事,「老師用法語問我一個問題,我竟然不自覺地用德語回答他。」事後,別的同學才告訴他這個狀況。

藝術家惺惺相惜 相見隨緣
1995年,李魁賢擔任台灣筆會第五任會長。該年,台灣筆會與《笠》詩社等其他社團合辦「1995亞洲詩人會議台灣日月潭 大會」,他擔任大會秘書長。為擴大亞洲詩人參與範圍,他特別多邀請了幾位印度詩人。其中,他頗為欣賞的印度詩人普拉薩德博士(Dr. V.S. Skanda Prasad)卻無法來台。往後幾年,李魁賢一直沒機會和普拉薩德博士見到 面。但是,普拉薩德博士欣賞李魁賢的詩,於是向李魁賢邀稿。李魁賢寄給他一首描寫獄中政治犯友人的詩--〈留鳥〉。這首詩打動了普拉薩德博士,以至於他把這首詩推薦給印度《國際詩人》月刊,也使得李魁賢榮獲2000年印度千禧詩人獎。

  留鳥   李魁賢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不學候鳥
  追求自由的季節
  尋找適應的新生地
  寧願
  反哺軟弱的鄉土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斂翅成為失語症的留鳥
  放棄語言 也
  放棄海拔的記憶 也
  放棄隨風飄舉的訓練
  寧願
  反芻鄉土的軟弱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留鳥〉描寫一些勇於從文學走向政治活動的朋友,他們入獄、出獄的情形,李魁賢覺得自己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參與政治活 動,但是對於這些文人朋友的舉動非常欽佩,因此以詩作記錄了台灣戒嚴統治下的白色恐怖。

印度詩人中,李魁賢與克里希納.施里尼華斯博士(Dr. Krishna Srinvias)有過不少交往。施里尼華斯博士是印度詩壇的領袖之一,生於1913年,不但是世界詩人協會創辦人兼會長,又擔任機關誌《詩人》(Poets)主編數十年。他曾與菲律賓尤松博士(Dr.Amado Yuzon),以及台灣的鍾鼎文博士,共同發起成立世界詩人會議。

1973 年,世界詩人會議在台北圓山大飯店舉第二屆時,李魁賢初次與施里尼華斯博士認識。1976年,在美國巴爾的摩與辦第三屆時,他們又碰面。施里尼華斯博士主動告訴李魁賢說,「我們三年前在台北見過,我對你有印象。」此後,他們保持通信。2001年4月世界詩人節,施里尼華斯博士獲世紀詩人金牌獎。2002 年,李魁賢獲印度麥克爾‧默圖蘇丹學會(Michael Madhusudan Academy,簡稱M.M學 會)頒贈麥克爾、默圖蘇丹獎。他前去印度領獎時,不忘拜會這位詩人朋友。2002和2003年,施里尼華斯博士兩度在馬徳拉斯熱情接待李魁賢帶領的台灣詩人訪問團,兩人晤談甚歡。2007年,李魁賢有機會再造訪印度時,這位詩人已高齡95歲了。2008年初,李魁賢自國藝會董事長卸任不久,卻得知96歲的施里尼華斯博士仙逝(2007.12.14)了。

二二八安魂長詩 記述史實
李魁賢的詩作,始終關懷社會、關懷弱勢,針對台灣歷史悲劇「二二八事件」,他寫下了228行的歷史長詩 〈二二八安魂曲〉。這首詩的創作,先以華語發表,後以台語發表,歷時多年,創作歷程頗為特殊。

當初,音樂家游昌發希望能找到與 二二八事件有關的詩來譜成清唱劇,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詩。為此,李魁賢與游昌發深談了一個晚上。李魁賢瞭解他的想法後,開始構思,先以華語寫成,游昌發把第一章 〈寒夜〉譜曲,於 2002年6月15日在台灣文資中心首演。 〈二二八安魂曲〉第一章〈寒夜〉寫受難者,第二章〈消息〉寫受難者的太太,第三章〈呼喚〉寫受難者的女兒。第四章〈輪迴〉寫一個遺腹子。第五章〈審判〉,寫亡靈回來說話,讓它產生一種戲劇性效果,第六章〈安魂〉,由詩人為亡靈安魂。整首長詩發表於 2003年2月28日 《自由時報》,前一晚由台灣北社安排在二二八紀念公園紀念晚會朗誦。

台語版〈二二八安魂曲〉則 2006年2月28日發表於《台灣日報》,全詩六章228行。後來,師大音樂系主任柯芳隆教授將〈二二八安魂曲〉譜成交響樂與合唱曲,2008年4月7日在師大音樂系師生與系友的聯合演奏、合唱下,於國家音樂廳舉行首演。

詩的批判力強弱 有待考驗
這些年來,藉由各種台語詩選、中文詩選、詩評活動,以及把詩作編入教材的方式,詩的教育大為普及,讀詩、寫詩的人口逐漸增多。李魁賢就曾看過小學老師教學生讀詩、寫詩。

李魁賢曾在1993年寫了一篇文章〈外向性詩人的三個階段〉,指 出外向性詩人把詩做為手段,透過詩的營造,去干涉外在的現實社會。他強調,外向性詩人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詩批判」,第二個階段是「以文章批 判」,第三個階段是「以行動批判」。

然而,隨著政權輪替,李魁賢認為,二十一世紀的台灣詩壇,對政治的批判力不似過去那般敏銳,尤其是經過2000年到2008年民進黨執政後,台灣文化主體性的方向與目標有所模糊,甚至停滯不前。

李魁賢猶記得,2000年總統大選前,陳水扁曾在台北市誠品書店敦南店,發表由文化界人士規劃的「文化白皮書」,他也受邀出席。當時陳水扁坦承對文化不懂,但會請文化界人士主持, 可惜的是,陳水扁順利當選總統後,並未著力推動。陳水扁首次在總統府接見文化界的人士是詩人鄭愁予,陳並朗讀鄭愁予的詩「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誇讚此詩「雋永」,而不知此詩的漂流心態,不具土地認同性。

「文化白皮書」裡提出設立台灣藝術院來取代中央研究院的政見,位階等同法國法蘭西學院一般。李魁賢於2004年獲吳三連獎,由吳樹民率領晉見陳總統時,曾向陳水扁總統提醒這個議題,然而總統的答覆是:「這個是我的政見,我知道要做啊……」後來,也沒有下文了。

再者,就詩的本身而言,台語詩的發展困境,有所謂的「語言的革命運動」(如漢羅合寫,或全羅馬拼音),而非台語詩也有轉型期的困境,如要批判的對象敵友不清、或自我意識不明;再加上整個 社會的生活方式,以及對物質的需求大過於精神需求等等,這些現象不僅讓詩的批判力弱化,文章的批判力也弱化,行動的批判力更是弱化。2008年的總統大選後,又換回國民黨執政了,李魁賢表示,「詩的批判力能不能由弱化轉為強化,還是有待時間的觀 察與考驗。」